(一)凌晨四点的空白文档:当加害者成为传记作者
矫正中心单人间里,韦晖面对发光的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十七分钟。
文档标题是:《陈小飞:1996-2018》。光标在“飞”字后面闪烁,像等待喂食的雏鸟。
这是陈大富要求的“第一件事”:把他儿子的故事写下来。不是实验报告,是一个人的一生。
韦晖闭上眼睛,试图召唤记忆。但浮现的不是陈小飞的脸,而是数据:编号047,身高172,体重被囚禁期间从58kg降至41kg,逃跑次数4,惩罚等级逐次递增,最后七天的心率曲线平稳下降至零
他睁开眼,删掉刚打的几行字——那是冷冰冰的测量数据,不是故事。
监控室里,程俊杰和梁露在观察他的神经数据。
“前额叶与边缘系统持续冲突。”梁露指着脑电图,“他在理性记忆和情感记忆之间挣扎。理性记忆区储存的是实验数据,情感记忆区是空的——因为他当年没有投入情感。”
程俊杰记录:“任务难度超出预期。让他用‘人性化语言’描述一个被他‘非人化处理’的对象,需要认知重构。”
韦晖终于开始打字,很慢:
“陈小飞出生在云南昭通洒渔镇,一个看得见山、听得见河的地方。”
写了这句,他停住。这是他通过陈大富和村民访谈收集的信息,不是他的记忆。他像一个小说家写从未见过的人物,全靠二手资料。
他继续:
“他小时候喜欢在洒渔河里摸鱼,虽然很少摸到。他母亲做的豆花米线,他能吃三大碗。他的梦想是去昆明,看看真正的‘大城市’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在挖自己的肉。因为写下这些的同时,他必须面对一个事实:他摧毁了这个喜欢摸鱼、爱吃米线、有梦想的年轻人。
写到“2018年3月,陈小飞被骗到kk园区”时,他的手指开始颤抖。监控显示心率从72升至89。
“在那里,他遇到了我。”
他停在这里,无法继续。屏幕上这行字像审判书。
对讲机里传来沈舟的声音:“需要暂停吗?”
韦晖摇头,对着摄像头说:“不需要。这是我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深呼吸,继续:
“我当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人。在我眼里,他是‘编号047’,是‘实验体’,是观察对象。我设计了铁笼实验,记录他的生理心理变化,想知道‘反抗意志的消退曲线’。”
写到这里,他呕吐了。真的呕吐,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胃部痉挛。
回到屏幕前,他擦了擦嘴,继续打字:
“今天,五年后,我尝试重新理解陈小飞。不是作为实验体,是作为一个人。我想知道:他在铁笼里时,会不会想起洒渔河的流水声?会不会想起母亲做的米线?会不会后悔离家时没多带几件衣服?”
他哭了。眼泪滴在键盘上,他也没擦。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在他最需要被当作人的时候,我把他当成了数据。这是我的罪,无法挽回的罪。”
“但至少现在,我写下了他的名字:陈小飞。不是编号047。他是一个人的儿子,一个母亲的牵挂,一个有过梦想的年轻人。虽然太迟了,但我要让更多人知道:他存在过。”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韦晖瘫在椅子上,像刚跑完马拉松。文档字数:1873字。对一个22岁生命来说,太短了。但这是他能写的全部。
监控室里,程俊杰看着神经数据图谱:“完成写作后,他的前扣带回皮层(道德痛苦区)激活度下降,腹内侧前额叶(情感价值区)出现新的神经连接。写作过程本身,在重构他的认知。”
梁露补充:“更重要的是,他开始建立‘陈小飞’的情感记忆档案——虽然是通过间接资料,但大脑正在生成这个人的情感形象。这可能会成为他后续忏悔的真实基础。”
清晨六点,韦晖将文档加密发送给陶成文,附言:
“这是初稿。请转交陈叔叔核对修改。如有不实之处,我会重写。另:这是我写过最艰难的文字,但也是最重要的。”
(二)记忆之光启动会:当十二个家庭决定开口
上午九点,修复中心会议室。今天的与会者很特殊:十二个受害者家属代表,来自全国各地。
张斌站在白板前,白板上写着“记忆之光项目:构建受害者数字记忆档案”。
“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他的声音平稳,但能听出紧张,“感谢你们愿意来。这个项目的想法很简单:为我们失去的亲人,建立一个在线的记忆空间。上传照片,写下故事,让更多人记住他们。”
他身后的投影屏上,是“坚飞守护系统”的主页,现在增加了一个新入口:“记忆之光纪念馆”。
“为什么做这个?”张斌继续说,“因为当我在父亲的墓前时,我意识到,如果我不说,如果你们不说,我们亲人的故事就会随着我们的老去而消失。但他们的生命,不该只成为档案里的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