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醉酒
被她出声喊住,裴璟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抑制不住地轻颤。过往零散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浮现在脑海中,他薄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来得及。
那是他和师父第一次发生争执,也是最后一次。年幼时,长安城里大多数世家公子的骑射都由朝中几位将军指导,而他的马术和剑法却是由师父手把手悉心教习。
她教他藏锋守拙,教他明哲保身,害怕他在外人面前崭露头角,从而引来祸事。
金红的光束在发梢和肩头浮动,晕出一片暖黄的光影,女子慢悠悠走在前面,见他在马上坐得端正,利落地转回身倒着牵绳。她脚步后退,没有再看他,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腕间的护手上。这是一个少年将军亲手缝制的制品。
裴璟能看得出,她的目光眷恋、流连、不舍,像是穿梭无尽岁月和时光,在透过这双护手看向别的人。
后来很多次他都这样想,这双护手是师父送给他,并且亲自为他戴上的,却似乎不是她的东西。
于是裴璟的视线也跟着她下落,他的双手攥紧缰绳,为了练习马术,师父给他挑选的这匹马品性温顺乖巧,速度很慢,远远望去,像在悠闲自在地散步。她牵了匹马,一跃而上:“坐稳了,今天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骑马。”束好的马尾随朱红缎带高高扬起,有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上面,光影婆娑,她如画的眉目间尽是意气风发。
鲜衣猎猎,骏马疾奔,女子似旋风般掠过他的身侧,马蹄扬起一地来势汹涌的尘土。
当时年少春衫薄。
见她潇洒远去,裴璟缓缓挺直了脊背,他的眸光追随着驰骋马场的明媚身影,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紧接着消失在视野尽头。师父放水放得太明显,这场比赛最后以他的胜利告终。月色朦胧,槐树枝桠间的叶影轻轻摇晃。
师徒两人并肩坐在槐树下,女子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她向后倚着树根,告诉他,方才那场比赛,赢的人可以提出一个不过分的要求。年幼的裴璟安静地侧身看了她很久,最后颤着纤长的睫毛道:“师父。”“我想知道,我的母亲究竞是谁。”
耳垂上的晶莹玉环倒映在微弱火光中,底端的系着的鲜亮红绳随风飘动。女子闻言,下意识看向他的腕间佩戴着的护手,原本和缓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目光碰撞交错的刹那,她直起身,语气漠然疏离,很少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他名字:“裴璟,我到底有没有警告过你,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听不明白吗?”
女子周身散发出的压迫和侵略感像一堵密不透风的无形高墙,将他牢牢裹挟,导致裴璟不敢直视她的眼,语调涩然:“为什么?”师父曾明明白白地跟他说过很多次,不要被仇恨捆绑,不要怨恨。人活一世,其实不过蟀蟒朝生暮死,只活一些开心心的时刻便足矣。但他不明白,他是一个鲜活的人,他有血有肉,为什么不能恨?自出生起,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的母亲因难产而死。这是既定也是无解的结局,已经无法改变,不要再试图探究背后发生了什么。可是他逐渐长大,纵使再愚钝再糊涂,也知道这些话不过是一番糊弄自己的托词。
这偌大的、空荡荡的、甚至已经没有一位直系血亲的裴府,谁都未曾亲眼见过他母亲的模样,连同姓甚名谁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心心匪石,不可转也。那是当年父亲向陛下请旨赐婚时许下的诺言,裴璟很少向别人过问自己的父亲,因为这句忠贞不渝的誓词,他想父亲应该是十分深爱母亲的,否则不会当着天子的面说出这样坚定的话。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可以拥有这样一对恩爱的父母,拥有他们完整无缺的爱。
“没有为什么。”女子冷冷开口道:“裴璟,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一阵夜风卷过满地枯叶残枝,飘摇不息的火光好似战争的胜利者一般常青不败,几点光打在他的后背,留下的影子东倒西歪。话音落下,素白色的袍角衣摆被风吹得猎猎翻飞,裴璟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远山如黛,他抬眸望去,目光穿透那层轻薄的灰蒙,越过重重雾霭,望向城郊相宁寺的方向,明明相隔万水千山,冥冥之中,似乎遥遥对上了庙堂内那尊弥勒佛像慈悲的目光。
我心不诚。
他垂下黑眸,冷漠地扯了扯唇角道:“师父,有朝一日,我会自己找到答案。”
一声脆响划破寂静,女子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你学不乖是吧。”
裴璟被这一下打得狠狠偏开脸,随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解下绳子,策马跑匹。
她在身后喊他,他没有一次回头。
那是裴璟和师父唯一一次赌气,唯一一次不想按照她说的话去做。然后他永远失去了她。
再次收到消息回到城郊庄子时,裴璟看到的只有她凉透的尸体。鲜红的血水一路蔓延成河,师父静默无声地坐在石桌前,他试图想要伸手出再次拥抱住她,颤抖的指尖仿佛能穿透她异世之人的三魂七魄、温热灼人的脑腔,掠过万千世界的闪烁光影,直抵她跳动的脉搏。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
从那以后,裴璟再也不敢赌,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