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午后,是粘稠的。
未时的日头毒辣地悬在中天,没有一丝风,整座紫禁城仿佛被封在了一口巨大的蒸笼里。
琉璃瓦折射着让人眩晕的光,连那平日里威严的红墙黄瓦,都在升腾的热浪中显得有些扭曲虚幻。
只有蝉鸣是真实的。
“知了——知了——
—”
那声音聒噪密集,象是千万把生锈的小锯子在拉扯着人的头脑,叫得人心烦意乱。
内阁值房内,厚重的毡帘低垂,勉强挡住了一部分暑气。
一方雕着蟠龙的紫檀木冰鉴置于房中央,只是里面的冰块已化了大半,化作了一滩死水,正散发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气,苟延残喘。
韩靠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阖,似睡非睡。
他那只保养得极好的右手中,两枚磨得发红发亮的文玩核桃正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仿佛是这就内阁里唯一的时间流逝之音。
在他下首,兵部左侍郎彭汝楠正用一方丝帕不断地擦拭着额角的汗珠,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抱怨。
“阁老,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户部那边又把拨给京营的口粮卡住了,说是要优先供应辽东前线。可您也知道,陛下带走了京营精锐,剩下这些老弱病残————那也是张嘴要吃饭的啊。”
彭汝楠叹了口气,将湿透的帕子塞回袖口,眼神却有些闪铄:“况且,底下那些督抚都在以此为借口拖欠辽饷。说是陛下御驾亲征,前线用度自有内帑支撑,地方上————实在是挤不出油水了。
韩手中的核桃猛地一停。
他缓缓睁开眼,那一瞬间,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眼中并无睡意,只有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挤不出?”韩冷笑一声,语气平淡,“不是挤不出,是都在观望吧。”
“辽饷,说是为国输血,实则成了养肥私欲的膏脂。这仗若是打完了,这源源不断的油水也就断了;这仗若是打不完,那千万两白银便如滚滚浑河水,恐怕只有七分润了边卒的枯肠,倒有三分,都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各府各衙的私渠暗沟里去了。”
彭汝楠面色一僵,讪笑道:“阁老慎言,慎言。”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既希望那位年轻气盛的皇帝能在外面顶住建奴的压力,别让胡马跨过山海关;心底深处却又隐隐希望这战事能拖下去,最好是陷入僵局。
僵局,才是文官集团最喜欢的局面。
僵局意味着平衡,意味着皇帝需要倚重朝臣,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辽饷可以继续滋养这庞大而腐朽的官僚机器。
韩重新盘起了核桃,目光扫过案头那一堆高耸如山的奏章。
那些大多是趁着皇帝不在,攻击政敌的弹劾折子。
东林馀孽攻阉党馀孽,楚党攻浙党,斗得不亦乐乎。
这就是朝堂,皇帝不在,便依旧是一座党同伐异的烂泥塘。
“阁老,您看陛下此次出征————”彭汝楠试探着问道,“胜算几何?”
韩抬头,望向窗外那刺眼的阳光,语气淡然得仿佛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什么:“陛下虽有血气之勇,然兵凶战危。建奴乃虎狼之族,生长于白山黑水,岂是易甚至?萨尔浒之败殷鉴不远。老夫不求陛下有什么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只要能守住宁远,不丢祖宗脸面,全师而退,便是天大的大胜了。”
言下之意,没人相信能灭国。
在他们看来,那是不可能的,是违反常识的。
建奴若是那么好打,这几十年的辽饷岂不是都喂了狗?
“咔。”
手中的核桃突然发出了一声脆响,似乎是被捏裂了。
韩微微皱眉,正欲唤人换茶,忽闻窗外传来一声异响。
那不是蝉鸣。
那是更为凄厉更为急促如同裂帛般的声音,击碎了京师午后那令人室息的慵懒。
那是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得如同战鼓擂动,从遥远的正阳门方向传来,且迅速逼近。
内阁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韩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核桃滚落在地,骨碌碌地转到了墙角。
御道之上,原本是不许纵马的。
违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但今日无人敢拦。
一名骑士正伏在马背上。
他背上插着三面代表最高军情的红旗,那是能让沿途所有驿站把最好的马匹立刻牵出来、能让所有城门无条件洞开的令箭。
“闪开!闪开!八百里加急!!!”
骑士的嗓音已经嘶哑得听不出人声,象是由两块粗糙的砂纸摩擦而出。
“他面如金纸,干裂的嘴唇边堆着白沫,胸膛如破败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嘶哑浑浊,显然体力已透支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胯下的战马更是惨烈,浑身的皮毛已经被汗水浸透,马蹄每一次落地,都象是用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这匹马冲过正阳门御道,没有丝毫减速。
两旁的禁军守卫下意识地想要举枪阻拦,却在看清那三面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