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曦初露。
经过昨夜一场豪雨的洗礼,整座沉阳城宛如刚从血池中被捞出一般,湿漉漉的街道上映着惨白的天光。
空气中那种陈旧的腐臭与血腥味被冲刷殆尽。
城中心广场,那座漆黑如墨的巨型审判台,象是一头沉默盘踞的远古凶兽,静静地蛰伏在天地之间。
黑漆未干透,泛着幽冷的光泽,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声音与光线。
卯时三刻,城中响起了沉闷的号角。
“咚咚咚—”
随着三通鼓响,全城的百姓如黑色的潮水般向中心广场涌来。
然而,与几日前拆毁凤凰楼时的喧嚣不同,今日的人群静得可怕。
那是一混杂着极度恐惧深切仇恨与不可置信的复杂沉默。
毕竟,那个要被押上台的那些人,是这片土地上几十年来宛如神魔一般的存在。
那是让他们闻风丧胆,止小儿夜啼的大汉贝勒以及各种爷,是主宰他们生死荣辱的天。
如今,天要塌了,地要翻了!
而在审判台的侧翼,一座稍低却更为猩红刺目的台子格外引人注目。
台侧悬着一副巨大的白布,上书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血泪控诉”。
数百名早已在安抚司安排下等侯在此的百姓,瑟缩着坐在那里。
他们有的缺骼膊少腿,有的面容尽毁,他们是这片土地伤疤的具象化,是行走的地狱图卷。
变故,便发生在这一片令人室息的死寂之中。
随着一阵铁镣拖地的哗啦声,一队顶盔掼甲的御林军押解着数十名犯人走向高台。
为首一人,正是皇太极。
纵然身陷囹圄,纵然发髻凌乱、囚衣污秽,但这位曾经的大清国汗,在踏上高台的那一刻竟强撑着直起了脊梁。
他没有看向主审席,而是缓缓转过头,用那双鹰隼般阴的眼睛,死死地扫向了台下密密麻麻的百姓。
那是积威的馀威。
那目光所及之处,原本拥挤的人群竟如麦浪般齐齐后退了一步,前排几个胆小的汉人老者,竟条件反射般地浑身筛糠。
原本蓄势待发的愤怒,被这一眼瞪得甚至出现了一丝凝滞。
这就是奴性。
几十年的屠刀与鞭笞,早已将恐惧刻入了这片土地百姓的骨髓里。
哪怕老虎已经被拔了牙,只要虎威犹在,羊群依然不敢抬头。
皇太极嘴角勾起一抹轻篾而凄凉的冷笑。
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那套成王败寇的说辞,又或许是嘲讽这群曾经的奴才。
高台之上,主审官杨嗣昌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他看出了皇太极的意图这贼酋想用这最后的气场羞辱大明的法度,将这场公审变成他个人的殉道场!
若百姓不敢言,公审便成了朝廷的独角戏,何谈诛心?
这便是今日最大的麻烦。
就在此时,坐在不远处高耸望楼之上的朱由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他侧头对身边的王承恩淡淡道:“去,告诉杨嗣昌。不要让这老贼张嘴,先让他听听声音。”
王承恩领命。
杨嗣昌会意,当即一拍惊堂木,那声音如春雷炸响,瞬间震碎了广场上凝固的气氛。
“带!第一位人证!”
不是审问,而是直接传证。
一名在此等侯多时的安抚司官员,搀扶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走上了侧翼的“血泪台”。
那是一个老农,名叫张老根。
他的一只袖管空空荡荡,随风飘摆,那是当年为了护住自家最后二亩地,被圈地的旗丁一刀砍断的。
张老根上台时,整个人都在抖。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虽然被铁链锁着,却依然阴沉可怖的皇太极,吓得牙齿都在打颤,嗓子里象是塞了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台下一片死寂,皇太极脸上的轻篾之色更浓。
这便是大明找来的证人?
不过是一群吓破了胆的蝼蚁。
“老丈。”杨嗣昌没有催促,而是离开了主审位,走到了张老根的面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泛黄沾着血迹的地契,那是从查抄的文档中翻出来的。
杨嗣昌的声音不高,却通过周围布置的回音瓮,清淅地传遍全场:“这地契上写着,天启元年,旗丁舒尔哈因圈地不遂,斩民张老根右臂,夺其地,没其妻为奴。老丈,这可是真的?”
杨嗣昌将那地契展开,举到了张老根的面前。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那是他爹临死前留给他的念想,是他一辈子的命根子。
张老根浑浊的老眼中,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
那一瞬间,几十年的委屈压过了恐惧。
“是————那是俺的地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长空。
“俺没偷没抢!俺就在自家地里刨食啊!那杀才————上来就砍!俺那老婆子————被他们拖走————就在地头————就在地头啊!”张老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仅剩的一只手疯狂地锤击着台面,“天老爷啊!这就是畜生!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