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风急满江天(五)
元祁喉间像被什么堵住,声音发涩得几乎不成调:“你……再说一遍?”萧绥神情冷静如初:“我们和离罢。”
“和离”二字落下时,元祁的脸色像被风抽干血色般瞬间灰白,额角青筋跳得骇人。他双手紧握,指节攥得发白:“就因为我打了他?你心疼了,是不是?”他声音拔高,语调尖厉,几乎破音:“萧从闻!你别太过分!我还没问你前几日到底去了哪里,你倒是敢先跑来跟我提和离?”萧绥伫立在炭炉的另一侧,火光在她面庞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影,衬得她整个人沉静而不可触及。她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元祁身上,神色没有半分动摇,连呼吸都如刀刻一般利落:“贺兰暄是我的人。你既容不下他,和离,是最体面的方式。”
元祁只觉胸腔蓦地一紧,像是被某种力量狠狠撕开。他嘴唇发颤,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声音:“萧从闻,你这是在羞辱我?太子、太子妃和离?千古未闻的笑话,你是要让我沦为后世的笑柄吗?”“我何曾想羞辱你?"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柄缓缓拔出的刀,每个字都带着锋锐的冷光,“若真要羞辱你,我大可当众指责你今日擅闯公主府、殴打待诏、失仪失德。但我没有。我避开所有人,独自与你说这些,只为了给你保留体面,无意将你逼到绝境。”
她缓缓吐息,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反省:“总之,这件事责任在我,是我太天真,我总以为世上所有的难事,只要我足够用心,总有一种折中的方法去化解。我以为可以两全。我以为我能护住所有、安抚所有、平衡所有。”“可是我错了。“这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却比怒火更重,“是我太贪心,既不愿舍弃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不愿让圣人的期待落空;既不想对朝政束手旁观,又不忍让贺兰暄受委屈。结果,就造成了今日的局面。"她轻轻摇头,“每一件事都在我试图′兼顾'中变得更糟。如今想来,全是我的愚味。”元祁的呼吸急促得几乎失了节奏,胸腔仿佛被一股力量死死攫住,狂躁、疼痛、恐惧一齐往上翻。
他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步,逼近萧绥:“你现在知道错了?想反悔了?想撂挑子不干了?我告诉你,晚了!”
声音在殿中炸开,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你如今身负辅政之责,大魏局势刚稳,你一句′和离'、就能把所有责任抛下?你不是胸怀大义、不是心系天下吗?你当真放心撒手不管?”
萧绥缓缓移开视线,不再看他那双几近失控的眼。她的目光落向角落里那盏长明灯,火光在风口下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被吹灭,却又倔强地撑着。这一瞬,许多旧事在她心底悄然浮起。
为家族背负的荣光与责任、为先辈承受的期待与枷锁、为亡者与生者都不容松懈的坚持。那些自以为理所当然的担当,叠加成沉甸甸的锁链,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一向走得太快、太坚决,从未给自己松过缰绳,可今夜,在此时此刻,想到未来几十年的光阴都将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恍惚间,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似潮水般汹涌而来。
一口长气呼出肺腑,萧绥将这些年压在心头的某段沉重一并放下:“朝政自然重要,可如今边关安定,朝中旧党尽散,乱象也得到肃清。大魏有三省六部,有朝中诸公,有太祖留下的律令与制度,它靠的从来不是我萧从闻一个人,更何况,我也不见得事事皆对。”
她顿了顿,语气转得更沉:“终究你才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毫无争议的帝王。天无二日,若将来政见不同,你我之间终会有一人得让步。既如此,与其等将来彼此攻伐到无可挽回、成仇成怨,不如我现在就让步。”话音落下,元祁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从头到脚击穿。殿中火光摇动,他的影子在背后抖得厉害。他想说些什么,想呵斥她、质问她、嘲讽她;可所有言语都被堵在喉口,只剩下一种近乎撕裂的窒息感在往胸腔深处涌。
“可是……“他的声音发紧,“可是你打算如何与母亲交待?她现在病未痊愈,你忍心同她开这样的口吗?”
像在荒原上抓住最后一根枯枝,他渴望从她口中听到一点迟疑、犹豫,哪怕只是一丝不确定。但当萧绥的目光看过来时,迎上他的,却是哪怕天崩也无法撼动地沉着。
“圣人看重我、爱护我,对我寄望极深,这些我都明白。“萧绥语气平稳而坦然,“若有两全之法固然好,可若是没有,我自己受些委屈倒是没什么,却绝不能让我所钟情之人,为了这些名分与期待,替我受半分拖累。”元祁胸口猛地一紧:“钟情之人…贺兰瑁?”萧绥抬眼看他,那一眼里没有怒色,也没有羞赧,只是淡淡的、宣告着不容置喙的事实:“这并不重要,总之,明日我会上书圣人,奏请与你和离。无论你如何向外界解释你我分离的缘由,我都不会介意。你是太子,你需要体面,我愿意替你担下那些舆论、揣测、流言。”
话落,她毫不迟疑地转身抬步,踏向殿外。元祁怔愣的那一瞬,如同整个人被抽去了力气,然而下一刻某种尖锐的情绪猛然刺破了他最后的理智。他几乎是本能地猛扑上前,声音嘶哑而发紧:“萧从闻!你给我站住,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