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那,却不是出自一母。伊尔兹的生母是左夫人,是东突厥的王室之女,她与西突厥的儿单于联姻,诞下长子伊尔兹,胡人虽然没有立长的规矩,但是伊尔兹血统高贵,背后护趸者众,理应是继位的不二人选,然而儿单于并无此意,左夫人原以为夫君是更倾向于出自自己统领部族的右夫人,直到左夫人旁观了儿单于对谢寰的态度,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不平。
那一年隆冬,左夫人的母族东突厥向大梁边城发兵,原本形势一片大好,孰知大梁出了个不世出的将才楼二郎楼萧,坐帐不过三五日,就能大锉东突厥的锐气。
耗时一月,大梁三万士兵兵临东突厥的王帐。左夫人不得不向夫家求援,西突厥无意与大梁起冲突,拨了牛羊千只、突厥马百匹,让左夫人劝说母族归降,左夫人明面应下,不日与伊尔兹发起宫变,截杀儿单于于狩猎归来的途中。
谢寰为了给儿单于复仇,与右夫人之子处罗侯联手手刃了伊尔兹。当时,突厥十二部都为所罗侯与谢寰合盟大为意外。事实上,谢寰以外族人的身份居住在突厥王庭,所受的针对不在少数,王庭上下,只有右夫人为人谨守本分,教养的所罗侯也不至于品行不端,谢寰与所罗侯的情分自小就有,他的第一把长弓,还是所罗候赠与他的。经此一事,二人已经称得上患难之交了。
上一世谢寰领兵,外有西突厥与鞅竭两面夹击,内有君王处处布障,所罗候明知凶险,还是派兵来援。
而后死在敌军的长刀之下。
此间种种,除了谢寰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想到这,发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留住,患难与共如所罗侯,推心置腹如谢宥……甚至与他反目多年的姜含珮。
都没有一个善果。
就像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
把他周围的人一个一个拔除。
让他孤立无援。
走投无路。
这不是誉王母子能有的手段。
他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点过尺牍,装点过后的插瓶立在几上,当中的牡丹是连日从洛阳运来的魏紫,日光通过它层层叠叠的蕊瓣,反照在他的面上,他那双光华流转的眼被遮住了,只露出部分颌面,燕支色的唇像是拿工笔画了一笔处罗侯续了杯酥油茶,问道:“这尺牍传了什么信件,让你失神至此?”谢寰语气哀怨,面上全无波动,“实是让人肝肠寸断的一桩消息。”处罗侯观他此情,显然不信,道:“往年你在阿尔泰山下与我们比马,落了后乘就要涕泪横流,全然不带一点儿作伪。”“现在……“他说到这,摇了摇头,转而问“既是十分要紧的消息,何不去应对了?左右无事,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了。”“这倒不必。“谢寰道:“已成定局的事,不论什么人,什么法子。“都是不会改变的。”
说着,他手腕一转,将手中物抛入湖中,那张写着"女郎入室与孟家郎会面”的乌木尺牍转瞬被一拥而上的红鲤淹没。处罗侯不欲追究,说起此行的目的“上一次你与我提及的事,我差了人去东突厥探查,东突厥的确与大梁背地里有往来,具体作何行事尚无定论,依据派出去的探子所言,东突厥王庭里堆积的绸缎钱帛数量之巨,不是朝贡能够积累的。”
金银、绸缎于突厥都是贵重之物,小部分在互市流通,大部分通过朝贡换来。
谢寰心里有了主意,转去考量另一件事,蘸了点儿茶水,在案几上写下“长生引"三个字,道“吐蕃与突厥毗邻,据说吐蕃腹地有大萨满,通过祭祀沟通天地生灵,能否问一问他,此蛊可有解法?”处罗侯的性子与他母亲右夫人一一如今该称一声阏氏了,几乎如出一辙,从不多事,径直应了下来。
他是为着花朝节的事宜,携了妻儿、使臣来到汴京城,按说他的身份,是不该与别国的皇储过从太甚的,也是听说谢寰伤势有些重,这才进了魏王府,眼看就要午时,他也是时候回驿馆了。
说话间,处罗侯就要起身告辞。
谢寰点点头,也不说话,一贯端直的身子向着窗外,身后白缎的系带飘飘扬扬,眼睛好似隔着缎带,落在汴京城人流如川川的某一个方向。医官交代了,他是第一次下水,下水时间太长,水况太过诡谲,这双眼睛近日都不能见光,视物不清晰的人,对于周围环境的判断却出乎寻常的准确。处罗侯甚至看见他提了提唇,好像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继而听到他唤:″阿乾。”
阿乾在突厥语是是兄长的意思,他下意识应了声。就见谢寰真心实意的笑了,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太少见,以至于他身后从窗外探来的枯枝,都像开了花一样生机勃勃。他说:“我就要成婚了,阿乾记得来观礼。”处罗侯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一件事情。
很多年前,谢寰穿着不太合身的左衽袍、革带,在篝火边,在他与阿帕阿娜的见证下,捧着马奶酒,许下他的第一个生辰愿望。*“我想要一顶毡帐、一个妻子、一群小马,还想要阿帕阿娜阿乾都长命百岁。”
事后,处罗侯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太贪心了,神明不会实现你的愿望。后来他看着他离开王庭的背影。
那么小,那么小。
他一直宁愿自己没有说过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