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样没能回来,说是圣人赐了廊下食,让赐食的官员留宿宫中。这一日阿兄接她回府,府中设了小宴,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撬攘用了饭,她最爱吃余娘子做的腊八粥,吃了两大海碗还觉不够,到了夜里,免不得就要起夜。
那一夜留灯的是个新进的女使,没有剪灯的经验,灯燃到半夜,倏忽之间熄灭了。
姜聆月醒来,眼前黑漆漆一片,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下个床尚且艰难,不必说去逼室了,何况严节已至,窗外风雪交加,一阵阵狂乱的朔风,卷着脆晶石般的雪粒子,哗啦啦砸在檀木槛窗上,更有院中老槐的投影,在糊窗的明纸上左摇右晃,和志怪文里的场景不分上下。
要不是人有三急,内急起来让人百爪挠心,她决计不会在这关头出寝房,好容易摸索着寝具,点了盏提灯出了房门,外头遍地的银装映着雾气蔼蔼的天幕,反射出一点幽幽的蓝光,照在槐树上的积雪之上,不但没能给她壮胆,反而像极了游魂身上的披衣,教她惊惧更甚。
她竭力目不斜视,但是人总是有这一桩不好,越不让自己做的事,越是无法控制,汴京下雪的日子多有响雷,变文百戏里一样的轰轰雷声,配合着槐树那疾动的树影,让她想不侧目都不能。
于是她就看见,虬结交错、形如躺魅的槐树之后,凭空冒出一道惨白的影子,既长且窄,几要和雪地融为一体。
正无声无息地向她行来。
这样的节点,这样的境况。
不论来者是人是鬼,都能教人背过气去,姜聆月还是一个有心肺之疾的人,没有当场昏厥都得阿弥陀佛了。
她搁了灯盏,提裙奔走,身后的疑影正是向着她来的,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就跟上了她,伸臂一揽,将她揽了过去。紧接着,她嗅到了熟悉的、和她身上如出一辙的白兰香气,来不及反应,喉中叫声脱口而出,称得上响遏行云,惊动了一院的人起身查看。而将她揽入怀中的人先是一愣,正要开口,看清她怔怔的神情,又压抑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原来是孟寒宵。
原来是在外皇城宿了好几日、下颌胡茬密密匝匝、用他视如至宝的龙脑纹端砚求了同僚换值,这才得以回来的孟寒宵。姜聆月又惊又气又喜,种种情绪汇集在一处,她这个从来不兴悲见哭的人,竞然在一院女使、仆妇探头探脑的张望之下,不能自已哭出了声。孟寒宵不说话,只是抚了抚她披在肩头的长发,用之前吓得她大惊失色的忍冬藤暗纹酇白斗篷,不动声色遮住了她的面庞。隔日,他就让人把那株从宅子的前主人一一那位声名远扬的樊川居士手中得来的百年槐树,移栽去了他在扬州的祖宅。这座僻绝的庭院,从此依照姜聆月的喜好,添了许多闲致摆件,种了许多奇花异木,且以能结果的桃杏华李居多。
大概是孟寒宵升迁高位以后公务繁重,直至姜聆月去世那一年,院中布局都没有多少变化。
神思回转之际,姜聆月入了内室。
与孟寒宵的病容一起映入眼帘的,是他微微蹙起的眉尖,唾咳时泛红的眼眶,还有唇齿张合间。
毫不容情的一句“你来做什么?”
姜聆月不应,当先打量了一眼他的右臂,未见竹夹、麻布固定,心下微微一松,也就顾不上对面人的态度不善了,对身后的阿胭示意,让她捧着剔红海兽棱形盒上前一步。
推开盒盖,里头赫然摆着两层形色俱全的糕点,全部都是玉兔追月的样式。酥白的外皮,烂红的内馅,浆果的酸甜里掺着草本的清香。延郎见之,双眼一亮,赞道“女郎有心了!居然备了我家郎君最中意的山楂茯苓糕!”
不止于此,孟寒宵比姜聆月早一年出生,是兔属相的,这糕点的模具挑选也用了心。
半卧在胡床上的郎子闻言,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寝衣的边角无声摩挲,就有流光辗转而过,姜聆月看得出他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那双乌琉璃似的眼睛太亮、太透,略一起念头,就全数曝露在他的瞳仁里。她提了提唇,正待说两句话,却见帐幔上的银钩晃了晃,折出的光投入郎君的眼中,展露出一种凛凛的姿态,他又开始呛声:“某一介六品小官,微末人物,岂敢让命定的魏王妃为我费神?”
“某担不起。”
“请回罢。”
此话一出,延郎再好的定性,都觉着站立不住,打算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堵了口舌,阿胭本就护主,当场就要发作,姜聆月半响不语。甫一开口,掷出一道惊雷。
“孟屏雪。”
风吹绿波澹澹,她唤他的表字,问他“你是不是对我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