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的“龙兴之地”,暂时远离大骊宋氏中枢那场动辄让人粉身碎骨的漩涡,绝对是赌对了。
裴钱虽然不明就里,可是朱敛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味,还是十分吓人。
正是此人,以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抛出一个帮父女二人脱离贱籍、为她争取诰命夫人的诱饵,使得朱鹿当年在那条廊道中,笑语嫣然地向陈平安走去,双手负后,皆是杀机。
李宝箴很快就觉得耳朵难受,咽了口唾沫,这才稍稍好受些。
一直围绕在陈平安身边的裴钱,虽然上山下水,还是一块小黑炭。
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版图的谍报,随着一颗颗棋子的悄然而动,就像一张不断扯动的蛛网。
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李宝箴眼皮子颤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伙。
于是李宝箴又一次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
李宝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将眼前此人,视为能够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陈平安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火速离开京城,直奔狮子园。
那名魁梧壮汉脸色惨白,咬牙不求饶。
马车缓缓前行,一直离开芦苇荡驶入官道,都没有再遇上陈平安一行人。
不到十八岁的五境巅峰纯粹武夫,搁在武夫辈出的大骊王朝,恐怕都当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一拳。
隐隐约约,一个深渊之中,一个古井底下,皆藏有恶蛟游曳欲抬头。
李宝箴蓦然停止挣扎,一点点强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神色漠然的年轻脸庞。
只是看陈平安不愿说话的样子,朱敛便没有说些玩笑话,只是默默跟随。
柳清风起身走出车厢,跳下马车,“不管缘由是什么,还是要谢过陈公子对李宝箴的不杀之恩。”
老车夫身为宝瓶洲武道第一人,实力高,肩上担子自然就重,不至于因为厌恶李宝箴这个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陈平安走到马车旁边,李宝箴坐在车上,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所以这天裴钱抄完书,就要离开。
李宝箴倒不是不相信那头绣虎的棋力,而是国师大人未必真正把他这棵墙头草当回事啊。李宝箴甚至坚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风做个取舍,崔瀺最少在当下毫不犹豫将柳清风留在棋盘上,而将他李宝箴随手捻起,丢回棋罐了事,家乡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积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争中化作齑粉的可怜弃子吗?
结果两柄飞剑,恰好悬停在冲在最前边的男子眉心处。
裴钱幸灾乐祸道:“老厨子,这回咋不溜须拍马了,不说是跟我师父学的啦?”
老车夫默不作声。
接住老车夫拳罡激荡、袖口鼓胀的迅猛一拳。
裴钱想了想,还是一笔稳赚买卖,放了就放了吧,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身体旋转一圈,将手中野兔使劲丢掷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怜的野兔瞬间没影儿,“飞吧,小老弟!”
篆刻有“龙宫”古拙二字的那块祖传羊脂美玉,原本并不起眼,只是此时晶莹剔透,其中更有一条细如丝线的光彩快速流转。
裴钱使劲踮起脚跟,趴在栏杆上,轻声问道:“师父,会不会到了山崖书院,你就只喜欢那个喊你小师叔的小宝瓶,不喜欢我了啊?”
陈平安微微转头,“说啥?我听不见,不然你大声点说话。”
————
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五十步后,陈平安缓缓而行,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位站在车夫身后的年轻公子哥。
天底下就数剑修杀人,最理直气壮!
尤其是柳清风这样自幼饱读诗书、并且在官场历练过的世族俊彦。
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处,在于大骊国师崔瀺如今极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鸾国。
李宝箴过了半天,才缓过来。
李宝箴是在借助大骊大势作为自己的棋盘,逗弄那个身在棋局中的陈平安。
伤筋动骨一百天。
白水寺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年轻僧人,开始为世人说法,在寺庙内,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间,传闻说得极其朴素粗浅,蒙学稚童也能听懂。
柳清风收回视线,笑道:“所幸事情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个当兄长的,就来念那难念的经,好读的书,就让我弟弟去读。”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环胸,“我不信唉!”
陈平安左手攥住李宝箴左手,咯吱作响,李宝箴那只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摊开,是一块被他悄悄从腰间偷拽在手的玉佩。
跟先前如出一辙,李宝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后,又给陈平安捂住嘴巴,这一次陈平安力道加重,李宝箴后脑勺开始微微陷入泥地。
裴钱假装自己小葫芦里也有酒,做了个仰头喝酒的样子,然后站起身,后退几步,貌似晕晕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来晃去,“哎呦,师父,喝多啦喝多啦……”
莫名其妙连夜出城,还说是要见一位老乡。
朱敛悻悻然。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