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徂夏,数月无雨,赤日炎炎似火烧。
河床龟裂,田地皲裂如老叟之肤。
黄河流域顿失颜色,禾苗焦枯,颗粒无收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无数饥民扶老携幼,如蚁群般涌向城镇,哀鸿遍野。
朝廷的赈济如同杯水车薪,地方官府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河南兰阳,这个本就贫瘠的县份,在大旱中几近崩溃。
知县海瑞站在县衙高处,望着城外漫山遍野的枯黄,心如刀绞。
幕僚呈上最新的灾情文书,声音沉重:
“县尊,各乡禾苗枯死九成以上……常平仓、义仓存粮告罄,流民日增,恐生民变……”
海瑞疲惫地闭上眼。
库中那点存粮,对于潮水般遍地的灾民,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今年春天划出的那一万亩番薯试种地。
顶着巨大的压力种下的“蛮夷之物”,如今如何了?
“备马!去西坡!”海瑞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决绝。
他要去看看,那被视为“蛮夷秽物”的番薯,是否真能在绝境中创造奇迹!
大路之上,尘土漫天。
烈日炙烤下,山峦枯黄,了无生气。
海瑞一行策马疾驰,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大片稻田绝收,田土裂开大口;村落凋敝,茅屋倾颓,饿浮倒毙路旁,尸骸无人收敛;幸存的百姓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更有甚者,易子而食的惨剧传闻已非虚言。
海瑞见此,心如刀割。
行至西坡番薯试种区附近,目之所及,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枯黄。
海瑞的心沉到了谷底,几乎要放弃最后的希望。
“县尊………”随行的兰阳主簿黄秉烛声音艰涩,带着不忍。
他原是工部书吏出身,三年前因治水有功蒙杜延霖保荐,才得了这兰阳县主簿的差事。
虽是不入流的杂职官,但终究是官身,比起昔日已是天壤之别。
海瑞紧抿着干裂的嘴唇,一言不发,猛地挥鞭再行。
转过一道光秃秃的山梁,前方景象骤然一变!
一片位于向阳缓坡的田地里,竞顽强地覆盖着一层浓密的、深浅不一的绿意!
番薯藤蔓匍匐在地,虽然叶片边缘因干旱而微微卷曲发黄,但大部分依旧生机勃勃,在满目枯黄、死寂的焦土中倔强地铺展,如同绝望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番薯!是番薯!”海瑞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猛地勒住马缰,翻身落地,跟跄着扑向那片象征着生命的绿色!
田垄间,几位乡老和几名衙役早已在此守候,脸上交织着震惊与狂喜:
“县尊!是番薯!杜学台送来的番薯!这坡地上的番薯,它还活着!比旁边地里的庄稼强太多了!您快看!”
海瑞冲到地头,不顾官威体统,扑通一声跪在滚烫坚硬的泥土上,双手颤抖着拨开浓密坚韧的藤蔓。他用手指奋力刨挖!
泥土坚硬,但挖了几下后,指尖触碰到硬物!
他更加用力,一颗沾着泥土、拳头大小、纺锤形的赭红色块根赫然出现在眼前!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虽然个头因干旱不算硕大,但每一颗都实实在在,沉甸甸的,蕴含着生命的韧性与希望!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以刚硬闻名的海瑞,此刻捧着那沾满泥土、其貌不扬的番薯块根,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滚落在焦土之上!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却如雷霆般炸响山谷:
“传令!所有番薯试种地,即刻由县衙、乡老组织人手,日夜守护!严禁任何人畜践踏破坏!此乃兰阳万千百姓活命之根,失之则万民无望!”
“立刻行文!详录番薯抗旱实情!将此物形貌、长势、抗旱表现,连同此物块根样本,绘影图形,八百里加急,直送杭州求是大学杜提学处!请他务必详加记录,广为传播,为天下证!此物可活万民!”“召集县衙所有官吏、各乡里正!本县要亲自部署,以番薯为引,全力赈灾!凡有番薯之地,优先组织青壮劳力,掘深井,取地下水滴灌保藤!另外,凡荒地、坡地,皆种此番薯!杜学台言其茎叶皆可食,待秋收,此物即使块根不丰,有茎叶在此,便是活命粮!此乃天赐生机,务必抓住!”
“是!”众人轰然领命,绝望之中终于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然而,这份沉甸甸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更为炽烈、更为沉痛的情绪猛地涌上海瑞心头。
“哈哈哈哈……”海瑞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这笑声在空旷而寂静的灾野上显得格外突兀、刺耳,甚至带着几分苍凉与悲怆,令人闻之心悸。“可笑!当真可笑至极!”海瑞猛地收住笑声,竟已是泪流满面。
“县尊?”身旁的属官和乡老被这突如其来的狂笑与泪水惊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海瑞没有理会他们。
他踉跄几步,走到坡顶,俯瞰着这片被旱魅吞噬的大地。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尚带泥土的番薯,指节因用力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