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整才算是彻底告竭。四月初四是皇帝的生辰,也是一年一度的天寿节,去年的这个时候,节庆还非常盛大。
结果今年基本就没怎样办。
皇帝无疑是勤于政事的,但他现在好像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政事上。仿佛只要将时间都填满,就不会想起那个惨烈的夜晚。元家失势以后,朝野的变动极大,这半年来出了太多的事,曾经势力颇盛的高家、张家,也越来越开始明哲保身。
皇帝身边的人也换了一两轮。
就连郗家的势力,相较以往都弱了很多。
皇帝最疯狂的时候,整整两个日夜都没有阖眼片刻,他就只有在见到小太子时,会稍微休息片刻。
小太子生得非常像他,就只有眸色像极了元慕。那是一种罕见的、清澈干净到极致的浅蓝,像是流动的水一样,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烁暗光。
然后就是紫微殿的那只小猫。
那是元慕生前很爱的宠物,皇帝曾经想过要让它给她殉葬。但到最后到底没有下得去手。
即便知道斯人已逝,皇帝始终还是怀着一种幻想,那就是元慕没有死去,她只是太恨他了,想要离开他而已。
她生前看过的游记,他全都令人录了书目。尤其是洛阳和江南,在事发的第二天,皇帝就下了死命令搜查。结果是一无所获。
元慕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告诉他真相,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一句话也不肯好好听。
如今皇帝觉得元慕还没有死,就连术士都觉得他疯了。他曾经只给她留下一只细镯,如今她也只给她留下一只细镯。皇帝对那夜的事有极深的阴影,只要一想到那晚发生的事,他的胸腔就会漫涌铁锈的气息。
他这个人不太信怪力乱神的事,没上过几回香,没进过几次道观,就连祭祀时斋戒也没虔诚过几回。
就只有元慕有孕那年,诚意静心,每次都实打实斋戒三日。但在元慕离开后,皇帝就像是疯了一样。
他甚至不惜割腕,用血给元慕供了一盏魂灯。皇帝不信命,那么多术士都说元慕要夭折,但她活到了十八岁,她熬过了那么多的苦难,怎么会甘心死在光明里?
他甚至是不愿相信,那夜的火是她亲手所放。即便侍从早就已经将具体的巡查结果,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桌案上。皇帝的执念到了某种程度,郗容境都忍不住地劝道:“您也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吧,娘娘她肯定不情愿见到您这样…”他长身玉立,俊美的容颜清减了少许。
皇帝四月后就二十六岁了。
相较于年轻时的轩然霞举,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鸷偏执。皇帝以前气势就极强,如今他冷眼看去时,更是令人大气都不敢出。他声音很轻:“所以你为什么多年来都不肯娶亲呢,容境?”皇帝的答语跟郗容境问的话,全然是不搭边的,但此时此刻,他的目光逼过来时,郗容境即刻就单膝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鉴,“郗容境低声说道,“舍妹年幼,臣是为了照顾阿嫣,方才一直未娶亲的。”
皇帝并不是格外猜忌多疑的人。
但元慕的事情过后,将元家处置过后,他御下就越发严苛了。如今天下四海升平,海清河晏。
边境安定,百姓富庶,制举兴盛起来后,新晋升拔擢的名臣更是层出不穷。可待在皇帝近处侍候的人,过得却是愈加艰难了。皇帝平静地看向郗容境,片刻后他轻轻笑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他的笑意未达眼底,丹凤眼中是比先前更甚的寡情淡薄。皇帝将所有的情感都给予了已逝之人。
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分给其他人。
每天的清晨破晓的天光会照亮大地,但是皇帝的世界却永远都不会亮起来了。
他低咳了两声,从唇边溢出的是暗红的血。皇帝自负坚决,对于认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再做任何犹豫悔改。唯有一个人让他尝到了何为悔不当初的滋味。五月初五那天皇帝去了一趟玄都观,那里有位道长曾在祸乱发生时助过他。胡须花白的老道士面容清瘟,许久之前对他说过:“殿下这一生顺遂,独独会栽在性子上,若是万事能留有余地,或许能更好一些。”皇帝那时年轻气盛,即便被废除储位,历尽坎坷,也没能改变他骨子里的傲慢。
他淡声说道:“先生所言极是,但为储为君,还是果决些更好。”皇帝踏入玄都观中,再度见到那位老道士。他声音低哑:“先生,朕有一事悔不当初。”端午盛夏,时节正好,元慕也是那日离开的京兆。距离清宁宫走水的那天已经过去很久,她的情况还是不大好。元慕靠在车驾里,病恹恹地抱着怀里的软毯。夏天都这样暑热了,她穿得还厚厚的,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兜帽之下是一张苍白至极的雪颜。
金枝将水壶里的热茶倒在杯子里,然后喂元慕喝下。她非常虚弱,这些天如果不是楚王府的府医精心照料,或许真的可能会一个不慎魂归西天。
元慕只喝了一点,就将杯盏推开。
她的脾胃出了问题,饮茶都会难受。
金枝怜惜地抚了抚元慕的脸庞,强忍泪意说道:“朔方那边有很多厉害的胡医,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元慕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