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子认输。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百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亲,对财神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往往逗留不久,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神祇脚下,虔诚磕头后,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许愿。
签订契约之时,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扯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团锦簇,可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老农掏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卢白象只当是玩笑话,忍不住又问,“崔先生与那位大骊国师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此刻她重见天日后,一时间有些不适,站在阴影中,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
武圣人无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扰。”
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她松了口气,摇头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
抄完了书,她就悄悄站在了门口那边,偷听着外边的动静。
她就背靠屋门蹲着,看着脚尖。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神。
卢白象心境逐渐趋于平稳,笑问道:“若是让三子,我赢了,崔先生又当如何?”
卢白象哭笑不得,“如此一来,还有意义吗?”
随即他有些自嘲,“这又算得了什么?”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颗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虽然言语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这种穷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层的磕磕碰碰,晓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鸡毛蒜皮,所以陈平安大致猜得出来,等到那个孩子年纪再大一些,恐怕就会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了吧,可能在学塾读书会更用功一些,可能平时笑容会少很多,可能会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原来其实有些窝囊,会跟着娘亲一起嫌弃,但也有可能会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会帮着他爹扛着那条-子肉,然后他爹娘就会和好如初,觉得日子到底是能过下去的。
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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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其中,浑然忘我。
卢白象歉意道:“是我失礼了。”
卢白象反问道:“什么彩头?”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你是女子,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
他没有着急返回客栈。
大殿外边,春光明媚。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陈平安跨过门槛。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习惯走山路,脚底满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崔东山抬起手,“那就继续。”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
“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没有人教过我。”
陈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户大门紧闭的外边台阶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投子认输。
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双手藏在袖中,但是陈平安知道,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
“你这个年纪,总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的。”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宝瓶洲捞个强九段,又不难,虽说只相当于中土神洲那边的寻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学些棋,多打打谱,以后在那高手如云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卢白象的一席之地,让你三子都不敢下?”
陈平安无言以对。
这位青鸾国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亏仙师的那位学生出手相助,才让我们文武两庙逃过一劫,不知仙师能否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仙师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我们两庙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