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公主,我看在昔日情分上,必定保你不死。”
薛殊一笑,不曾拆穿他义正言辞的面具,只歪了歪头:“他们呢?”
宋钊转过视线,一张张渗着血、含着愤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这些草芥一样的军汉,本不配被总督大人看在眼里,这一刻却像箭矢一样,深深扎入眼球。
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又觉难以置信:“你竟是为了他们自投罗网?这些人与你有何相干,犯得着拿命来拼吗?”
这里是军营,哪怕所有人都闭上嘴,光是呼吸声就足够嘈杂。但这一瞬间,呼吸静止了,逢声也停歇了,偌大军营只有一个声音振荡不休。
薛殊一字一顿,像是清凌凌的浮冰碰撞在一起:“我今日闯营救人,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是我大穆的忠勇将士、热血男儿,拿命护佑过中原太平。”
“宋总督,你坐拥江南安享太平时,可曾想过没有他们在关外苦寒之地拼死血战,哪来你如今的安稳日子?一边啃食着他们的血肉,一边销毁他们受冤的罪证,一边又盘算着屠戮无辜杀人灭口,宋总督,世间过河拆桥之人无数,可似你这般厚颜无耻卑劣狠绝,实在是非同凡响,旷世绝伦!”
宋钊曾经觉得薛殊不善言辞。
她虽是在花柳之地长大的,却不懂媚上逢迎,也不会软语扮痴。明明有一副不属于人的姿容,却因着主人木讷倔强的脾气而少了几分风情,多了些许不讨人喜欢的棱角。
宋钊一直致力于抹平这些不讨喜的棱角,但他现在知道了,薛殊并不是不善言辞,她只是有意藏拙,藏起那些尖锐的、一针见血的恶意,像锤炼顽铁一样仿佛磨砺,终于等到今日这个机会,只一击就穿透他的要害。
他胸口怒气勃发,耳畔也回响着血液烧灼的滋滋声,咬牙恨声:“……你一个青楼妓子,懂得什么?朝中大事,岂容你一妇人置喙!”
薛殊听到隐隐的异动,是周围的辽东军扭头看来。她的身世被突如其来的揭穿,侍卫服色下隐藏着这个世道最不堪入目的一面,虽然这些军汉什么也没说,但是微妙的、复杂的,不便用言语传达的情绪,透过那一双双眼睛传递出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形,但薛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激怒了。
“我是妓子不假,但我知道当年努人犯边,是谁浴血厮杀,保我边关不失!又是谁满腔忠义却被泼了脏水,无辜背上里通外国的污名!”
薛殊字句铿锵,话音极有力:“连我这个妓子都明白的道理,你堂堂总督是怎么做的?”
“你要烧了那封足以证明他们清白的信,又要杀了这些无辜受屈的将士!”
“你为官不仁,不能庇护忠贞之士;为臣不义,只知阿谀逢迎,换得仕途坦荡。宋总督,你堂堂一品大员,连我这个妓子都不如啊!”
于是那些辽东军卒的眼神又变了,所有微妙的、复杂的,不便宣之于口的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激愤,隐隐还有感激。
这才是薛殊想要的。
*
当年那场战事,听说过的已经不多了,尽管它才过去一年多而已。
当时努人进犯宁远,辽东军采取侧翼包抄的战术,由时任参将的踏白营主将云澈率轻骑诱敌,主力部队与五军营配合伏击。
战术本身没有问题,但努军就像料敌先机一样,安排分兵拖住主力部队,又派重兵包抄了云澈后路。
伏击与被伏击的颠倒过来,穆军战况可想而知。
这当然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穆军败了不稀奇,稀奇的是努军如何事先知晓穆军的战术布置?
更稀奇的是,本该力战殉国的云澈居然奇迹般逃脱重围,虽然重伤垂危,虽然身上没一块好肉,虽然被他那匹坐骑驮回来时已经失去意识,但他终究还活着。
那么多人死了,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这被作为云澈里通外国最大的疑点与佐证。
难道他是什么命格奇异的天降星宿,有金甲神人护身不成?
不过怀疑终究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实证,所以云参将侥幸逃过一劫,只是降了一级调离辽东,自此成了江南军中名不见经传的一员军官。
至于当年那场鏖战还剩下多少硝烟与血色,被泼脏水的当事人又作何感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