块烧红的烙铁。时间仿佛凝固了。锅炉房里所有的声音——电台的噪音、参谋的低语、伤兵的呻吟——都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心脏被撕裂的剧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像一块冰冷的岩石，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凝固的沉静。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仿佛有熔岩在奔流，在积蓄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松开了握着怀表的手，任由那染血的冰冷金属沉重地垂落在身侧的表链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抬起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伸向自己军装的领口。粗糙的、带着硝烟和汗渍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那枚代表陆军中将身份、缀着两颗金色三角星的领章。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锐响，骤然划破了指挥部压抑的空气！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中，程廷云毫不犹豫地、极其粗暴地将那枚象征着尊崇地位的中将领章，硬生生地从衣领上撕扯了下来！
金灿灿的领章，沾着一点他指尖被刮破渗出的血丝，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他猛地转身，一步跨到那张铺满地图的弹药箱桌前。
手臂高高扬起！
“啪！”
一声脆响！那枚象征着权力和荣誉的金色领章，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在摊开的、布满红蓝标记的虹口战区地图上！正拍在代表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核心工事的那个最刺眼的红圈中央！
巨大的力量，让木质的弹药箱桌面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地图上那个红圈，被领章的边角戳破，又被上面沾染的、来自程廷云指尖的微末血渍，晕开了一小片暗红。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亵渎的举动惊呆了。副官周锐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参谋们手中的笔僵在半空。连角落里伤兵的呻吟都下意识地停住了。只有电台里传来的、友邻部队焦急的呼叫，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请求炮火支援！请求炮火支援！伤亡太大”
程廷云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指挥部里每一张震惊、悲愤、写满疲惫和血污的脸。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般的决绝，穿透了电台的噪音，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传令——”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各团、各营！所有主官——”
他停顿了半秒，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些代表部队番号的、如今己被红笔标注了大量伤亡数字的符号，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刀锋：
“接替阵亡营长、连长职务！士兵，接替阵亡班长！没有营长，连长就是营长！没有连长，排长顶上！没有排长，班长指挥！教导总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和骄傲，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死战不退！攻击！继续攻击！目标——鬼子司令部！打光最后一个人，也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把”
“轰隆隆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大爆炸轰鸣，毫无征兆地，骤然撕裂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这爆炸声如此之近，如此之恐怖！它并非来自远方，而是仿佛就在指挥部所在的这片废墟上方炸开！整个大地如同被巨人狠狠踩踏、撕裂！锅炉房那厚实的混凝土墙壁和巨大的废弃锅炉，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和碎裂声！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泥块、钢筋、碎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总队长小心——！”副官周锐的嘶吼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坍塌巨响中！
昏黄的马灯瞬间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爆炸瞬间产生的、足以刺瞎人眼的炽烈白光，如同地狱的审判之眼，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照亮了无数惊恐扭曲的面孔和漫天砸落的死亡阴影！
烟尘如同沸腾的海啸，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呛人的粉末、刺鼻的硝烟、死亡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在意识被狂暴的冲击波和坍塌的瓦砾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程廷云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开。他只感到左肩一阵剧痛，耳边充斥着砖石砸落的巨响和骨头碎裂的恐怖声音（不知是谁的），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和呛入口鼻的尘土。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右手掌心，那块染血的、冰冷的怀表，依旧被自己死死地攥着，硌得掌骨生疼。
怀表盖内，那被撕裂的小女孩照片，和完好无损的、写着“荣誉与忠诚”的年轻军校生影像，在彻底沉入黑暗前，诡异地重叠在他最后的意识里。
新的炮火，己无情地撕裂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