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揉杂掺混在一起,随着公差的动作纷纷扬扬散落一地,似一场大雨淋湿了农户的枯瘦凹陷的脸,比锋利尖锐的刀割在身上还要疼。
“瞧瞧,这所谓的新鲜小麦里掺杂了多少陈谷?"公差扇了扇空气中那股难闻的腐坏腥臭味,嘲讽道:“像你们这种穷山恶水里养出来的刁民,最知道怎么以次充好,幽州不过三月大旱,天子恩惠允准减免征缴,你们去岁秋收积粮甚多,如今全县每户人都不愿拿出几斗米来为朝廷减负,如此行径,难道还要怪我们苦苦相逼?”
这些话好像有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闻言,秦砚景不禁蹙眉,就在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时,身旁的侍从走近俯身耳语:“殿下,此次幽州大旱,乃是天灾人祸导致德阳县颗粒无收,陛下虽有意因灾情暂缓征缴,但这些刁奴欺上瞒下,将陈年麦谷当成新鲜小麦交税企图蒙混过关,一朝揭露,乃是他们罪有应得。”侍从提醒道:“殿下,幽州刺史,曾与郁国公爷有旧啊。”最后一句,他没有压低声音,像是刻意要说给谁听一样,其余始终站在一旁没有上前的农户,眼里刚亮起的那点希冀,便随着这话一点点暗下去,直至煽灭。
草帽沿下的汗珠砸在土块上,连风掠过都带着灼意。过了许久,那位倒在地上的老农终于有了动作。他张口欲说的话、想陈的冤情,在公差得意洋洋的眼神里,在秦砚景听完后致命的沉默中,和着零星血肉全数吞了回去。老农撑着干裂的田埂勉强起身,指节攥得发白,明明站直了,却又跟弯下腰毫无区别。
他佝偻着脊背,捡起散落在脚边的几穗麦子和箩筐,拂去上面的灰尘,将仅存的几穗麦子好好放了进去。
“李守生!你快回家来啊,你父亲快要不成了!”“断气了……断气了!又饿死人了啊!”
“快抬出去!放在屋里没一会就烂了!”
李守生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漫过空旷的田埂,传出很远,震得他的胸腔都发颤。
新麦的清香气,伴着陈谷的腐味,又混着农户唤他回家去为老父下葬的焦急声音,交融碰撞,悄悄发酵成蚀骨的恶臭。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伴着他的笑声,幽州德阳县下了今年浩浩荡荡的第一场雨。
这场迟来的倾盆大雨如上天恩赐般慷慨洒在田野中,田间农户惊喜或哀嚎声此起彼伏响起。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开眼啊!”
“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
远远望去,今秋似有金黄的麦浪在这片田野间摇曳生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幽州大旱已有半年之期,而地方官员知情不报,我不知道换谷是他们贪粮的下作手段,我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谢春盈稍稍凑近了些,语调放轻,话中带了些引诱的意味:“子渊,这些事,你当真不知吗?”
两人的眸光在刹那间交接,秦砚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唇翕动,漆黑如墨的眸中充满挣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当真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
这些事他早从往届奏疏里见过先例,他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官吏偷梁换柱的手段,用霉变的陈谷替换农户缴纳的新粮、污蔑农户以次充好,再将克扣下的好粮高价去私售牟利,如此一来,每家每户便可多征收几斗有余的谷物。承平十一年,幽州的那场大旱根本不止三月,秦砚景亲自踩过德阳县的田垄,那些土地的干裂程度分明已经半年有余,但这件事层层相瞒,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级应该向上报的人全部知情不报。他不能做这个恶人,他奉命核查税收,就只能核查税收,而不是彻查灾情,皇子亲临幽州关怀德阳县百姓,随即上苍感念恩德将一场大雨落下。本应该是这样书写的。
谢春盈看着他这副模样,眸光冰冷,她时常痛恨他的愚蠢,也怨恨他的矛盾。
秦砚景无法像秦莞一样理所当然的认为一将功成万骨枯,认为手下士兵冲锋陷阵成就将军的功名乃天经地义。
他会审视自己的身份,他知道自己论迹论心心都需要心狠手辣,因为想要走向那个位置就只有血流成河这一条路。
但某些时刻,秦砚景忍不住向往林婧若那样一心为国为民的赤忱之人。“子渊,你自诩狠心,却将那份狠心给了天下万民,又将那份心软给了你血浓于水的兄弟。”
她叹了口气。
“你脚下踩的不是德阳县干裂的土地,而是黎民百姓的累累白骨。”“秦砚景。”
“你究竟要本末倒置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