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员当场署名,也没经巡抚衙门,捷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出,马蹄声疾,带着河南大地重燃的希望,直奔京城。
而与此同时,另一封捷报被送往洛阳。
随之送去的,还有河南百官联名恳请杜延霖返开封主持大局的请愿书。
数日后,捷报送抵京师,直入通政司,旋即被送入西苑内阁值房。
今日当值乃次辅徐阶。他接过这份盖满官印、数十名官员联署的捷报,初以为是清田或伊王案琐事,然而目光扫过开头几句,神情顿时一凛。
“番薯亩产……三百三十斤?相当于稻麦一石八斗?!”
徐阶喃喃自语,持疏的手指微微颤动。
饶是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此刻却仍被这数字惊得心神一震。奏章中详细描述了番薯在开封城外试种田的收获情况,数据详实,参与核验的官员众多,绝非虚言。字里行间,满溢着对杜延霖的由衷敬佩。
“以一物而活百万民,此真不世之功也!”徐阶心中暗叹。
但他略一沉吟,并未立即票拟,而是命书吏将捷报原件誉抄留存,随即吩咐心腹长随:“速将此疏送至严阁老府上,请元辅先行过目拟票。”
严府卧房内。
严嵩倚在榻上,毕竞年纪大了,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侍奉在旁的严世蕃接过门房递来的捷报,只扫了几眼,那张肥胖的脸上便露出极度厌恶和嫉恨之色,随后转为震惊。
“亩产一石八斗?这怎么可能?”严世蕃的声音满是惊骇:
“父亲,定时有人虚报功绩,此疏决不可上呈!当以“数据存疑,需复核’为由,暂且淹了!待我等查明真相,再行处置不迟!绝不能让杜延霖这小贼再借机攀高!”
“拿过来,我看看。”严嵩勉强打起精神,吩咐道。
严世蕃递过奏章,严嵩接过来,认真读了一遍,随后把奏章放在案上,阖起双眼,片刻后,方才缓声道:
“河南三司主要官员,几乎尽数署名。唯独缺了新任巡抚张珩……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此事在河南已是公开的秘密,众目睽睽,绝非一二人所能虚报。张珩没署名,是河南百官有意避开他!”严嵩喘了口气,继续道:
“此时若强行淹没此疏,无异于掩耳盗铃。河南百官决不会善罢甘休,一旦消息从其他渠道传入西苑,你我便有蒙蔽圣听之罪。杜延霖推广此物,朝野皆知,且反对者众,阻力重重,如今竞真于大旱之年成此奇功,此乃天意助之,其势已成,不可正面缨其锋。”
严世蕃虽仍不甘,但也知父亲所言在理,只得恨恨道:
“难道就眼睁睁看他风光?”
严嵩睁眼看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随即闭上眼,沉吟片刻道:
“不但不能拦,还要顺势而为。你代我起草票拟,便写“番薯丰产,确系祥瑞,杜延霖引种之功甚伟,活民无数,恳请陛下圣心嘉奖,以旌忠良,以励天下’。语气要诚恳,功劳要给他抬得高高的。”“父亲!”严世蕃不解。
“捧得越高,有时……摔得才越重。眼下,且让他得意片刻。”严嵩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陛下的心思,谁又能完全猜透呢?”
西苑,玉熙宫精舍。
檀香袅袅,药气与龙涎香混合的气息氤氲不散。
嘉靖帝半倚在明黄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衾。
但自从那日扶乩问天之后,嘉靖帝的身体竞奇迹般地好了许多。
不仅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眼神也清亮了许多。
御案上,那份由河南三司官员联名、经严嵩“恳切”票拟的番薯丰产捷报,正静静摊开。
旁边还放着几份通过锦衣卫渠道秘密送来的、更为详细的河南密报,所述情况与捷报一般无二。嘉靖帝的目光在奏章上停留了许久,昏沉的眼眸深处,似有微澜涌动。
他仿佛能看到,在赤地千里、饿婷枕藉的中州大地上,那片顽强滋长的郁郁葱葱。
看到无数面黄肌瘦的灾民,捧着那前所未见的块根,眼中重燃起求生之火。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人,一个他亲手擢拔、屡次将其置于风口浪尖,却总能力挽狂澜、创下惊世奇迹的臣子。
“杜延霖. ...”皇帝轻声自语。
此子行事,常出人意表,甚至屡屡犯险,触碰禁忌。
但其心似赤金,其志如磐石,其所为... .竞真的件件利于社稷,功在生民。
“咳咳...”一阵轻微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黄锦连忙上前,欲侍奉汤药。
嘉靖帝摆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奏章上,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叹息中竞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国事艰难,民生多艰。”嘉靖帝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精舍中回荡:
“朕深居九重,常苦于耳目壅塞,贤愚难辨。内外诸臣,或阿谀奉承,或明哲保身,或党同伐异,能真心为国、不避斧钺、实心任事者,几何?”
他微微直起身,手指在那封奏疏上点了点,叹道:
“杜延霖,其所行之事,纵千般阻难,然终能克竞其功,卓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