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践“道’之法门!算学律法,为的是理清赋税,明正典刑,此非“公’乎?农政水利,为的是兴修水利,抵御天灾,使耕者有其食,此非“公’乎?工技百艺,为的是坚固城防,便利民生,此非“公’乎?”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定格在吴震脸上:
“若无此等经世致用之“术’,“正德’便是空中楼阁,“亲民’便是纸上谈兵,“止于至善’更是镜花水月!先生口口声声“存天理,灭人欲’,然杜某请问,这“天理’何在?是存于虚无缥缈之“性理’,还是存于这黎民百姓的温饱安康、社稷江山的稳固绵长之中?!”
吴震一时竟不能答。
陈淳见状拄着拐杖,颤巍巍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忧虑:
“杜学台,老朽痴长几岁,斗胆一言。圣学乃立国之本,教化之源。若人人皆趋利务实,弃圣贤大道于不顾,则礼崩乐坏,纲常不存矣!书院若沦为百工肆市,学子皆作匠作之徒,谁来承继圣人之心?谁来持守天地之浩然正气?此非动摇国本、毁我根基乎?”
杜延霖转向陈淳,神色恭敬却坚定:
“陈先生忧国之心,杜某深敬。然先生所言“动摇国本’,杜某不敢苟同。圣人之心,在于“仁’,在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所学不能解民倒悬,不能固我社稷,空谈“心性’,坐视饿浮遍野、河决千里,此等“正气’,于国何益?于民何补?”
他声音陡转沉痛,饱含切肤之感:
“杜某在河南,亲见河工糜烂,浊浪滔天,数十万生灵顷刻化为鱼鳖!彼时若有精通水利之“匠作人’,能提前筑坚堤、通沟渠,救民于水火,其功其德,岂不胜过万千空谈性理之“君子’?此等“匠作’,正是护我社稷、安我黎庶的擎天之柱!何来动摇国本?实乃巩固国本!”
陈淳羞惭而退。
黄佐见三位同道皆未能压住杜延霖,终于亲自下场,他霍然起身,须发戟张,声如洪钟:
“杜延霖!你巧舌如簧,混淆视听!圣学乃天地之经纬,人伦之纲纪!汝妄贬义理为虚谈,强抬杂技为正学,此乃掘我华夏文脉之根,断我炎黄道统之续!若天下书院皆效汝此“求是’之举,则孔孟之道绝矣!程朱之学亡矣!煌煌千载道统,将毁于汝之手!汝,担得起这千古罪责么?!”
此言一出,平台西侧门生及保守士绅群情激愤,齐声高呼:
“泰泉先生明鉴!”“卫道护统,责无旁贷!”
平台之上,空气仿佛凝固。千钧重压,尽落杜延霖一身。
杜延霖面对黄佐这近乎咆哮的指控,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对方锐利的目光,缓缓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响彻于万顷碧波之上:
“泰泉先生!道统存亡,不在空谈,而在躬行!不在华章辞藻,而在实学实效!”
他猛地一指台下那些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寒门学子:
“先生请看!这些学子,他们家中或许世代务农,或许清贫度日。他们寒窗苦读,所求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背诵几句“天理人欲’,空谈几句“内圣外王’?不!他们求的,是能学以致用,是能明律法以护身家,懂农时以增收成,通水利以避灾祸!他们求的,是实实在在能改变自身命运、能为桑梓谋福祉的学问!”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官员、士绅:
“先生再看!这煌煌大明,疆域万里,生民亿兆。朝廷选士用人,难道只需会吟诗作对、空谈心性之人?治理州县,安抚黎庶,抵御外侮,兴修水利,哪一样不需要精通实务、明察秋毫的干才?若所学皆为空谈,遇事束手无策,则政令何以通达?民生何以保障?社稷何以稳固?”
杜延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直刺黄佐心底:
“先生言道统存亡?杜某请问:若士子所学,不能解民倒悬,不能富国强兵,不能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等“道统’,存之何益?!此等“圣学’,亡之何惜?!”“若只知闭门诵经,空谈心性,而对窗外饿碑遍野、河堤溃决千里视而不见,此等“天理’,与“人欲’何异?此等“圣学’,与屠刀何异?!”
“轰!”
最后两句,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心头!
黄佐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指着杜延霖,气的嘴唇哆嗦,竟一时语塞!
周鼎、吴震、陈淳三人亦是面色大变,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平台两侧,一片死寂!
所有士子、官员,都被杜延霖这石破天惊的诘问震得心神摇曳。
尤其那些寒门子弟,忆及家乡困顿、赋役沉重,眼中已是泪光隐隐。
沈鲤、欧阳一敬等人,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看向杜延霖的目光充满了崇敬。
浙江巡抚张元州等官员,亦是面面相觑,额角渗出冷汗。
杜延霖此言,实在是颠覆道统!
他这是要颠覆理学,开宗立派吗?
湖风骤起,吹动杜延霖的绯色官袍,猎猎作响。
他独立平台,身影在夏日湖光山色映衬下,竟显得无比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