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40章
幽暗潮湿的天牢中,两只肥硕的老鼠毫不避人地吃着地上的一碗清水粥,看得人头皮发麻。
在它们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身穿麻布囚衣的老者席地而坐,一头白发扎成的发髻乱了,丝丝缕缕垂落在眼前,却遮不住他眼中的空洞。他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两只大的疹人的老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一具死不瞑目的尸身。
“真没想到啊,他沈定邦也有今天啊。”
“没成想我这辈子还能有幸跟当朝首辅做狱友。”“你们听说了没,他可是他的好女婿萧将军拉下马的。”“你知道内情?”
“听狱卒说,萧将军在前线忍冻挨饿,朝廷拔下的银两,都被这位中书令中饱私囊了,忍无可忍才大义灭亲的。”
“听说这次扯出了不少贪官呢。”
“早该清理这帮蛀虫了。”
这个麻木的老人,正是沈定邦。
从他进来这牢狱,众人七嘴八舌的围绕着他谈论了一天,津津乐道。他未必害过他们,可愚人秉性如此,看到一个身居高位者身陷囹圄,他们会生出一份莫名其妙的正义凛然来,不问青红皂白,人云亦云。他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的枯坐着。
他身上的精气神已经散了。
“都闭嘴!”
一声怒喝传来,众人纷纷禁声。
沈定邦突然笑了,哪怕是一个高他们一等的狱卒小吏,也能轻巧的让他们闭上嘴。
可笑啊,可笑。
狱卒打开他的牢门,对他说道:“中书令,跟下官走一趟吧。”他的笑转瞬即逝,他看了狱卒一眼,扶着墙颤颤巍巍的起身,他枯坐太久,周身血液缓慢流淌,良久才行动自如。狱卒举着灯笼,带着他穿梭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这些人,原本一辈子都无缘见到他。
他跟着狱卒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处暗室。室内灯火通明,照亮了站在房中一位身穿赤璋色锦缎长袍的少年。
那少年约摸十三四岁,没长开的眉眼俊秀中透着稚气。沈定邦看到那个少年的瞬间就跪倒在地,长磕不起:“罪臣沈定邦,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身前,伸手扶起他:“老师快快请起。”沈定邦抬起头的瞬间,已老泪纵横:“陛下…何故至此啊!”他是九五之尊,不该屈尊降贵来到此地。
皇帝看着他凌乱的白发,满眼心疼:“老师受苦了,朕定会想办法救老师出去。”
沈定邦闻言摇了摇头,低头拂去脸颊的浊泪:“陛下,老臣不冤。老臣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早。”他看了眼眉头微蹙的皇帝,眼中满是不舍:“陛下,老臣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少年天子看着一向依仗的老师,眼中满是惊慌:“老师,我该怎么做?”沈定邦刚欲开口,被皇帝打断:“老师在这狱中,一定吃不好,我命人备了酒菜,老师快快入座,咱们边吃边说。”他说着就拉着沈定邦的手往桌前引,他的个头还没长足,比沈定邦足足矮了半头。
沈定邦心中叹息:他还是个孩子啊,要他如何放心独留他面对诡谲云涌的朝局?
沈定邦咽下心中苦楚,正色道:“陛下,你仔细听老臣说,老臣的床头第三块砖下有个暗格,打开的方法就是老臣之前教过陛下的千机锁,里面藏着朝中重臣与臣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全部记录和证据。老臣已经筹谋多年,现在边关局势已岌岌可危,朝中人人自危,唇亡齿寒,正是一举推翻旧格局的大好时机。“当今朝中,积弊有三。其一,田地高度兼并,此为核心,可谓不破不立,却也是最难的一桩。这个过程中,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地主县令的利益都会受到剥削,陛下要面对的是千千万万人的利益,万不可操之过急,老臣当年年轻气盛,最终不得不自断一臂,害定国公含冤而亡,陛下切记要缓缓图之。”“其二,朝中官僚极度臃肿庞大,开支大,办事效率低下。此番正是陛下趁着臣这个案子一举革新的大好时机,国家存亡之际,君主当显雷霆之怒。”但,陛下切记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以免狗急跳墙,再起刀戈。如若酿成兵变之祸,国家危矣。是故,此番便拿老臣…一族…沈定邦说到“一族”两字,忍不住哽咽。但他很快将情绪剥离,仿若局外人一般,继续分析:“杀鸡儆猴足矣。其余者众,陛下切记要的不是他们的性命,是他们族中的田产。老臣深耕多年,此番倒台,细算起来,恐怕整个朝廷都要受累。这一番家产抄没下来,陛下便也有钱打仗了。”“只是,朝中不可全部倾覆,我在留下的证据里,已经为陛下分好类,其中一部分人,只是牵扯其中,陛下可将其单独召见,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的罪证,再将其束之高阁,收拢人心,亦可约束之……”“尚书令王群利与老臣速来不睦,此番恐怕牵扯不到他,陛下需留下一人牵制,大理石卿罗丞恩亦是老臣学生,堪为大用,陛下召见之时需恩威并用,陛下切记不可为恶人,一定要拿王群利的名头做文章,使双方立场对立,陛下方司从中受益…”
沈定邦滔滔不绝的说着,想将心中忧虑尽数交代清楚,却又总觉得交代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