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沧浪水(一)
老人家伤心时,是不流眼泪的。
“孩子们,尝尝虾。”
高士廉笑眯眯地望着我与衡真,笑眯眯地为我们添菜,“难为你们千里迢迢地回来,还记得探望我这老朽。难道三年五载地不来看我,我就死了么?”好毒辣的敲打。
我低头给衡真剥虾,剥得汗如雨下:“不是的高公,下官和公主早就想来探望高公来着。实是因为……”
因为黔州传来废太子李承乾的死讯,圣人大病一场,五日不视朝政。衡真与晋阳公主衣不解带地伺候汤药,直到今日才有起色。衡真提起裙裾,挨着高公坐下,双臂紧紧环着他的手臂,软声软气地道:“舅公,你要千年万岁地陪着我们。没有你照顾我们,我们就不知道怎么办啦。”老人家被哄得熨帖至极,连面皮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乖呀,好乖呀。”衡真极快地向我飞来一记眼色,我心领神会,招手教僮仆捧来礼物:“高公,这是公主与下官的心意,小小琐碎不成敬意,还请高公念着我们的一片孝心罢。”
真紧张啊。
任何一次持节出使,我也不曾像眼下这样紧张过。我的脊梁变成一条水柱,汩汩冒着汗,不待礼物一一介绍完,袍衫便被打湿了。“高公,审行曾告诉我,高公常常念起早年间在交趾的日子。岭南荔枝鲜美,眼下却不在时令,倘若将当地的果子送往长安来,恐怕也闷坏了。下官知道交趾的翡翠很出名,于是造了十二颗翡翠荔枝,聊解高公思念之情。”“高公,林邑国①有一种唤作“椰"的果子出口到交趾来着,可惜也不能久存。下官备下十二颗金椰,十二颗银椰,尽数是拿林邑国的金银锻作的,请高公瞧个新鲜。”
“高公,鸿胪寺商队往真腊国②去,带回十二张紫檀木胡床,十二张沉香木雕花抬案。公主说,高公喜欢那木香的味道,下官故而择来这些。”“高公,有个唤作室利佛逝③的小国,国人生活在岛上。下官请商队走了一遭,带回十二颗珍珠,十二只玳瑁珠,正方便高公嵌在蹀躞带上。”“高公……”
“容台啊。“慈爱长者抬起手,止住我颤抖的发言。他招招手教我过来,拍着我的肩头,颇语重心长地劝告道:“孩子,老人家与你们撒娇,证你们来看我罢了。实则我的老身子骨还很硬朗,用不着这么早便为我准备陪葬品。”
“你买这么多做什么?你烧得慌么?"衡真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诘问的话。高士廉忧虑地望着我:“孩子,莫非你竞已腐败了么?以你的品阶,本不该有这样磅礴的财力啊。”
“不是的,高公,千万别误会。“我肩膀一激灵,竖起两指赌咒发誓道:“下官是个廉洁的人,从不敢忘圣人的教诲。下官奉旨在辽东安抚盟军,圣人顾念下官辛苦,御赐绢帛来着。”
高士廉道:“绢帛是天下赋税,民脂民膏,黎民血汗。难道百姓供养朝臣,便教你送礼给我这老头子么?”
这话未免说得太重。我油然而生一种委屈感,哽咽着说:“不是的,高公。″
“虽然我不分管礼部,可我也知道你的职责。藩属国进贡大唐,鸿胪寺是要回礼的。倘若每次你回礼的时候,都这样挥金如土,皇城仓廪又有多少帑藏能供你糜费呢?″
他斥责我时表情严肃,眼神凌厉,哪里瞧得出是在敲打孙女婿?宗主国指责不听话的藩属国都没有这样厉害。
衡真从不曾见过舅公发脾气,更遑论对着小辈。她这便吓到了,暗暗扯我的衣袖,怯生生地示意我:“要不咱们走罢,改日再来?”拜见家长,哪有这次碰了钉子,下回再来的?初印象很重要,这决定了长辈是否认为我有能力照顾好他们家的小娘子,决定了他对于我们这段婚姻的期待上限。
我正襟危坐,开始陈情:
“不是的,高公。朝贡回礼等价交换,下官会请太府寺为贡品估价,而后挑选同等的物件回还给人家。
“譬如有个唤作′流鬼国′的新藩属国罢,他们还在原始社会,茹毛饮血,钻木取火,出行只靠狗拉爬犁。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听说大唐的,托了好几个邻国的关系,死乞白赖非要当咱们的藩属国。④
“贞观十四年,流鬼国王给咱们送了二十多条深海鱼当朝贡,那鱼送到长安的时候已经馊透了。江夏王究极尴尬,实在不知道回什么礼。送羊太贵,送生他们又不会犁地,最后没办法,只好送去一公一母两头豪猪,让他们自己养着吃。去岁他们又来朝贡,那豪猪已经会拉爬犁了…”衡真起初还当个正经事在听,听着听着噗地乐出声来,衣袖掩住嘴。高士廉笑眯眯地望着她,“笑口常开,会更漂亮哦。”“嗯?"衡真痴痴地眨眨眼。
“乖乖,高公让你放松。“我说。
李承乾死得突然,我们的小日子刚刚过起来,凌空便劈下这样一道惊雷。衡真同时陷入悲哀与惶恐两种情绪,她被这道惊雷劈得发蒙了,始终不敢掉下眼泪。高公担心她将难过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因此提前找上我,与我演上这一出。
只是没想到,哪怕逗孙女儿开心而已,他也要捎带脚地敲打我,险些敲打得我连正经事也不记得。
李承乾的葬礼很隆重,圣人以国公礼安葬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