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多年前那个遭受伏击的夜晚,陡然间变得分外清晰起来。那时他也是深陷于火海当中,亲军以身为翼,硬生生地将他从大火当中护送出来。
那时候他们的身躯都已经烧得半毁。
“没法再见姑娘了……“亲军的声音沙哑破碎,“您代在下向她言一声谢吧…”他在说的是谁?他想向谁道谢?
“如果姑娘真的不幸被奸人掳走,您可千万别猜忌姑娘……另一个亲军继续说道,“她待您是一片真心,做不得假的……”他要猜忌谁?谁待他一片真心?
皇帝的眼前光怪陆离,快临近那火光时,他仿佛听得到死去多年旧臣的哀尸□。
他是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可能真的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皇帝不顾一切地想要奔向那火海里,他是那样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他的答案就在那火里。
但还没等他踏进烈焰当中,就有一名黑衣的军将,跌撞地从火场里出来了。军将的怀里抱着的似是一个黑衣女子。
皇帝想不明白,元慕哪里来的黑衣,他只是下意识地急声唤道:“太医!但下一刻那军将就跪倒在了他的跟前。
军将满脸都是泪,声音颤抖:“属下失职,娘娘、娘……那不是一个黑衣女子,那是一具焦黑的尸首。那夜的火很大,大到皇帝至死都没能忘却。凭借一具连面容都瞧不清楚的尸首怎么能认人呢?但是见到那焦黑的尸首后,向来从容冷酷的帝王乱了神色,他跪在地上,疯狂地攥住她的手。
元慕不喜钗环步摇,唯有腕间始终带着一个材质粗劣的玉镯。那是昔年贺兰贞赠予她的旧物。
皇帝厌恨过,强迫过,可元慕就是不肯摘下,为此她甚至不惜自缢过一回。但是这一刻皇帝嘈杂混乱的记忆,忽然寂静下来,枉死的亲军不再言语,眼前的视线也不再光怪陆离。
他的回忆被带到一个很安静的晚上。
草市,灯火,玉镯。
皇帝曾经一度以为,他是还魂到了旁人的躯体里,用赝品的身份才在梦中换得片刻温情。
但此刻他终于想了起来。
元慕心心念念的贺兰贞就是他,将那玉镯仔细戴在她腕间的也是他。他亲手摧折的,是他曾放在心尖怕碎了的姑娘。她曾经无数次跟他言说过的,并非是捏造罗织的谎言,而是他们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皇帝心神震荡,眼似滴血,他死死地扣住元慕那已经烧至焦黑的手,胸腔里的刺痛尖锐。
至此他终于明白何为摧心剖肝。
大量的记忆像浪潮般冲击向脑海,所有破碎的梦境在刹那间变得栩栩如生。他终于想起一切,但她却葬身在了火海里。气血上涌,皇帝倏然就吐了一口血。
眼前是浓烈的血气,仿佛眼泪也要化作鲜血,疼痛尖锐到某种程度,会变得麻木起来。
身边的近侍都吓了一跳,连声唤道:“陛下,陛下!”但皇帝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他紧紧地攥住那枚细镯,直到唇边的血将玄袍都浸湿,也没有松开过片刻。
人生的大起大落,总是突如其来的。
太子幼时很受高祖喜爱,高祖曾笑着对他说过:“此子类朕。”他是被高祖抚养长大的,很早的时候就封了一身高衔,昭示荣宠。更有人言说,高祖当初曾经想过废掉皇帝,改立旁人,但是因为太子,方才作罢。
太子的人生无比顺遂。
他自降生起,就是注定要做帝王的人。
父亲是高祖的嫡长子,母亲是声望显达的高平郗氏。即便到了后来,父亲宠信妃嫔,任由奸佞当道,太子也并不畏惧。可是变故总来得要比预想中快一步。
那是整个京兆最混乱的一段时间。
皇后被杀,太子被废,一夕之间,他就从帝国的储君,变成了人人欲图诛杀的罪人。
即便过去很久,太子还是想不出来,他是怎么熬过那段艰苦时日的。他平生都没有那样狼狈过,举目都是黑暗,所有人都是想杀他的。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亲军和过去的太子党,仍旧保护在他的身边,但他们的力量太弱了。
失去皇权庇护后的太子,是个比普通人还要更孱弱的存在。他晚间睡觉时,都要在枕下放一把刀。
因为谁都有可能会杀他。
宫廷的混乱牵一发动全身,很快就令天下都沦入丧乱当中。内忧外患,奸邪夺权。
最绝望的时候,太子也想到过去死,但他不甘心,后来遇到那人之后,他就更加不甘心。
所以即便是拖着满身的伤,血都快流尽的时候,他也没有再想过死。遇到元慕是意外当中的意外。
郗容境刚入仕的时候诸事不顺,每到休沐就寻不到人,太子是后来才知道,他有些崇道的兴致。
他最爱去的是一座建在山上的清静道观。
实在是太偏远。
太子了解过,但一次也没有去过。
直到那次他遭人埋伏,腹部重伤的时候。
夜色快深了,他跟大部队走散,身边就余下两个近卫。这在从前是听起来极为荒谬的事,但在乱世当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流得血实在是太多了,刀刃刺进了深处,再稍晚一刻钟救治,太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