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清澈,确无半分芥蒂或刻意为之的痕迹,终是缓缓垂下眼睑,复又抚须,不再多言。只是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嗯”,似乎比先前那一声,多了些许难以分辨的意味。
又过了几日,到了该去荀子处请教的日子。赵絮晚将小政儿收拾妥当,却并未如同往常一般亲自带着他出门,而是对侍立一旁的李斯笑道:“今日,就劳烦李夫子带政儿去荀夫子处吧。”
李斯闻言,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又迅速涌上,涨得通红。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有些变调的声音:“夫、夫人?!这……这如何使得?斯……斯人微言轻,如何能单独带公子前往?万一、万一有所闪失,或是举止不当,冲撞了荀夫子……赵絮晚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惶恐不安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把你吓的。乳母和侍女都会跟着一同前去,照料政儿的琐事,无需你费心,你只需如常教导政儿,陪他一同听夫子讲学便可。怎么,李夫子是不愿照廊政儿?″
“绝非如此!"李斯急声否认,脸更红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斯、斯只是担心心自己才疏学浅,见识鄙薄,在荀夫子面前露怯,反而连累公子被看轻,更怕……更怕照顾不周,让公子受了委屈。绝非不愿照顾公子!”
赵絮晚但笑不语。
就在这时,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住了李斯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小政儿仰着小脸,他声音清脆地说:“夫子,你别担心,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别担心。”
孩童天真而自信的话稍稍吹散了李斯心头的凝重和惶恐。他低头看着学生那纯然信任和带着点小骄傲的眼神,他狂跳的心终于渐渐平复了一些。是啊,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他梦寐以求的机缘就在眼前,难道真要因为自己的胆怯和过度忧虑而亲手推开吗?李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心绪,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赵絮晚深深一揖,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已清晰了许多:“夫人思虑周全,是斯失态了。夫人信任,斯感激不尽。定当…定当竭尽全力,护公子周全,不负夫人所托。”赵絮晚满意地点点头,柔声对儿子嘱咐:“政儿,要听李夫子的话,不可顽皮。”
“嗯!阿母放心!"小政儿用力点头,然后主动拉起李斯的手,“夫子,我们走吧!”
李斯感受着掌心那小小的、温热的触感,仿佛从中汲取了无限的勇气。他最后向赵絮晚行了一礼,然后牵着公子政的小手,步履略显僵硬却异常坚定地向外走去。
马车停下后,李斯小心的抱着小政儿下车,脚步踏在坚实的石阶上,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的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汗湿的掌心,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门房显然是认得公子政的,恭敬地将他们引了进去,穿过熟悉的庭院,走向那间差点成为了他此身阴影的书斋,李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带着谎言与侥幸,结局是仓皇与难堪,而这一次,他牵着公子政的手,身份是公子的启蒙先生,可那份对学问的敬畏,以及深切的渴望,却比上一次更甚。
书斋内,荀子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席子上,手持一卷竹简,闻声抬眼望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活泼的小政儿身上,微微颔首,随即,那沉静的视线便转向了李斯。
那一瞬间,李斯感觉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郑重地躬身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带着一丝紧绷:“晚、晚生李斯,拜见荀夫子,奉夫人之命,今日护送公子政前来受教。”
他低着头,不敢与荀子对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是漠然的无视?还是有些嘲讽的声音。
然而,预想中的冷遇并未发生。
荀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带着审视,但并无明显的厌弃或怒意,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随即,荀子的视线便转向了已经熟门熟路跑到他近前的小政儿,语气平和如常:“今日来得倒早。”
只有一个“嗯"字,没有热情的寒暄,更没有额外的关注,但李斯悬着的心,却因这看似平淡的反应,猛地落回了实处。没有拒绝!荀夫子没有拒绝他的出现!这意味着,夫人之前的话起了作用,荀夫子至少……默认了他的存在。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庆幸冲击着李斯,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强忍着激动,依着礼数,默默退到一旁,在靠近门边略次于小政儿座席的位置跪坐下来,姿态恭谨,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仿佛生怕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默许。
小政儿已经开始了今日的“课程”,他献宝似的将自己近日学的几个字写给荀子看,又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理解,荀子偶尔点拨几句。李斯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汲取着荀子说的每一个字,那些精辟的见解,那些对经典深入浅出的阐释,都让他如饮甘泉,茅塞顿开。他不敢插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只是用专注的目光,牢牢追随着那位他仰慕已久的大贤。